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專事街頭拍攝的伊萬·羅迪克說他拍的不是時尚,而是風格。
斯科特·楚門(Scott Schuman)和他的博客『The Sartorialist』
『時尚有關衣服,風格卻是身份認同。我從不會因為一件衣服好看而去拍攝,我是被人的魅力與獨特吸引。』
時間長了,連街上的流浪漢都認識他。伊萬·羅迪克(Yvan Rodic)脖子上掛著個相機,整天在他喜愛的倫敦Soho區溜達,他是個街頭獵人,像印第安那·瓊斯一樣搜尋他的寶藏:一個戴著燈泡改造的項鏈的小伙子,或者一個身披手繪涂鴉披肩的姑娘。不是每個怪人都會讓他激動,他討厭戴太多配飾的家伙,弄得自己好像一籃水果,也不想拍攝馬戲團成員,更厭煩渾身大牌『裝在套子裡的人』。他的拍攝原則真有點高深莫測,不屑解釋按下快門的那個瞬間,那需要人、背景、天氣和光都剛剛好,就像一種化學反應。他說他拍的不是時尚,而是風格,『時尚有關衣服,風格卻是身份認同。我從不會因為一件衣服好看而去拍攝,我是被人的魅力與獨特吸引,照片呈現的是人、背景與風格的綜合體。光拍衣服太不好玩兒了,在大牌襲卷全球到處都是「克隆人」的街上,找出那些卓爾不群的纔叫有趣』 。
伊萬·羅迪克並不是個時尚攝影師,應該說,他的職業是『全職街拍博客』。這個出生於瑞士的法國人原來是個廣告公司文員,2006年開了個名叫『Face Hunter』的博客,專貼他拍到的街頭型人。好像是向攝影界的采樣學大師致敬——專拍水塔的貝歇夫婦,或者法國建築影像收集者尤金·阿傑,伊萬·羅迪克采集的是城市裡的人,有這樣或那樣的穿衣法則。他沒有被攝影圈接納,卻意外受到時尚小圈子的青睞:Face Hunter成為眾多街拍博客中最有名的一個,有了數目驚人的固定讀者群。他加入自己的觀點與篩選,開始接到《Elle》、《GQ》、《Vogue》、《People》的照片約請,還參與錄制時尚電視節目,乾脆辭了工作旅居倫敦。他的博客上正掛著絕對伏特加的廣告,一張典型街拍風格的姑娘肖像,廣告語是:『在絕對的世界裡,街頭就是T臺。』
可以想象,伊萬·羅迪克在街上巡行時一定帶著機警又甘美的表情,他說現在已經練就了超凡的眼力和腿腳功夫,不會漏掉任何一個眼皮底下的型人,而其他一切,也都跟最初很不一樣。那個作為聖誕節禮物的索尼卡片機已經被換掉,現在的武器是佳能Powershot G9,配備萊卡鏡頭,人們總是更信任大塊頭的相機。原來僅僅每個人拍個兩三張,現在要拍15?20張。他會征詢拍攝對象的同意,攝影風格參照荷蘭攝影師裡涅克·戴克斯塔,介於抓拍與擺拍之間,『我的意思是說,我會讓他們擺出某種姿勢,又抓住一瞬間自然的狀態』。他每天只在街上大約待3個小時,其餘時間用來篩選和上傳照片,不是每張照片都會出現在他的博客上,他也經常收到失望的抱怨信,原來他是個搞采樣的,現在就像個真正的苛刻的時尚雜志編輯,不能姑息不完美。他絕對不使用PS。為了防止錯失那些錦衣夜行者,他在倫敦的公寓門口還懸掛了一臺自動照相機,睡著的時候也能拍下過路人。他說自己已經成了一個『職業』時尚工作者,卻不同於傳統,『時尚業以前是直線條的,設計師設計服裝,一小部分快樂的精英時尚編輯被邀請去看秀,然後在雜志上像寫「聖經」一樣發布趨勢,這是大眾獲取時尚信息的唯一方式。現在有了博客,每個人都能成為媒體,傳統媒體正在失去力量。在網絡上時尚靈感隨處可見,觸手可得。我努力使我的博客成為一個圓滑的雜志,也許我那些普通人模特比平面媒體上穿著價值1.5萬美元成衣的瘦骨頭架子更有力量,他們讓更多人感到時尚和美麗與自己息息相關』。
伊萬·羅迪克的同道不計其數,齊名的有美國人斯科特·楚門(Scott Schuman)和他的博客『The Sartorialist』,這兩位已經被平面時尚媒體接納。日本時裝協會、中國時裝協會和韓國時裝協會聯合成立的『亞洲時尚聯合會』,主要的交流方式是在名為『東京街頭時尚』的網站上發布三地街拍。民間與官方正通過交換鏈接形成龐大的時尚資訊網絡,從倫敦、米蘭到紐約、巴黎、莫斯科、聖保羅、布宜諾斯艾利斯、新加坡、馬尼拉,直至今年新加入的北京和,正是他們,構成了隨處可見觸可得的時尚靈感,蜂擁的街頭型人特寫湧上網絡,無數個業餘時尚編輯剖析他們的成分。這些好像朝『單一化時尚體系』搖搖欲墜的根基上又踹了一腳,潮流仿佛不再從某個源頭擴散開,或者從精英階層『滴入』大眾階層,而是反過來,他們正在模糊『高級』時尚與日常時尚的界限,向傳統時尚圈發起挑戰。
飯店來福士廳的一個小型時尚派對上,就聚集了一群正統圈中人。他們談論的主要話題,一個是有沒有被邀請參加剛結束的四城時裝周,坐第幾排,另一個就是街拍或被街拍。其中一個被街拍過,這一點不稀奇,畢竟乾這一行的,有『范兒』是職業素養。『Face Hunter』伊萬·羅迪克最鍾愛的一張拍的正是一位俄羅斯時裝編輯,他在巴黎時裝周場外碰上她好幾回,每一次都光彩照人,拍照的那次她正在遛狗。從感情上說,他那具有民主精神的鏡頭應該回避時尚上流人,但出於對美和創造性的正義感,他還是拍下了她。另一位時裝編輯曾接到過街拍網站的工作邀請,點名要拍北京的,她乾了一回就作罷:『網站的名字既長又不夠響當當,我的相機又不專業,我還不是外國人,攔人比拍照更難。當我遞上一張非常寒酸的名片時,我比拍攝對象還難堪。時尚還是個勢利的行當,我的工作就是打扮齊整去看秀、參加發布會,怎麼可以流落街頭?』
時尚派對的主角是美國時裝評論家尼娜·加西亞(Nina Garcia),她還是美版《Elle》的時裝總監。但時尚真人秀節目『決戰T臺』(Project Runway)的評委,纔是她行走江湖鏗鏘有力的名號。『「決戰T臺」正是為了滿足普通人參與時尚的願望。』尼娜說。從真人秀節目播出初始她就擔任評委,直至正在播出的第4季,目的是篩選時裝設計師——五花八門的普通人經受時裝設計環節的考驗,贏取自有產品線和開時裝發布會的機會。作為對《穿Prada的惡魔》引發的娛樂化時尚的回應,『決戰T臺』和電視劇《丑女貝蒂》是兩朵電視節目奇葩。『決戰T臺』有一集將街拍引入比賽環節,賽場移到紐約街頭,給參賽者每人發一個相機街拍1小時,以其中一張照片作為服裝設計的靈感來源。《丑女貝蒂》則乾脆探討起時裝發布會是不是該讓普通人來當模特。共同的,這兩個節目又都以常人視角揭秘時尚,給芸芸眾生以希望。尼娜·加西亞邀約過美國街拍客The Sartorialist的照片,承認街拍風潮確實影響了今年的T臺走向,有更多不那麼瘦不那麼高的模特得以露臉。但更狡猾的變通是,被街拍的普通人與模特愈發形神兼似。馬克·雅各布斯、Gucci、Dolce & Gabbana也受到街頭風影響,舉手投足間有紐約下城女孩的模樣。但時尚的大權就此下放街頭了嗎?尼娜·加西亞說:『時尚還是時尚,變化僅僅是更加普及了。你可以在電視、網絡上看到巴黎的時裝秀,也可以去H&M、Target、Zara買衣服,就是在哥倫比亞的熱帶雨林也能買到馬克·雅各布斯。這些都使時尚更容易得到,更多被談論,使人們更有興趣,這是件大好事。』她隨身帶著新作《時尚小黑書》分發給在座諸位,說這書的靈感來源大多來自街頭型人,他們簡直讓她上了癮。但緊接著,她換以權威口氣:『我依然有必要寫本書告訴人們怎麼找到自己的風格,這是我的工作。』
『如果讓我來拍街拍,就是殺雞用牛刀。』時尚攝影師娟子是這麼說的。她作為時尚鏈條上的另一類權威代表,用她那恢弘的、耗費時間的、助手簇擁的,集合了模特、造型、服裝、道具、光線和後期制作的作品,為傳統時尚媒體披上最後一層高尚的外衣。娟子已和國內大多數主流時尚媒體合作過,習慣於繁復、變數橫生的拍攝工作,但她更青睞舉重若輕,倡導流暢與快速,這與街拍似乎不謀而合。可娟子一點兒也不把街頭獵人當競爭者:『拍那種片子不需要太高水准,拍攝的形式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生動的作品本身的力量。』時尚『大片』素有三分拍、七分修的傳聞,被批評成『假、大、空』。修圖高手、《數字攝影》的作者劉燦國不以為然,專業攝影課程中就有專門教這個的,是商業攝影的組成部分,畫面精細、對比突出,所謂大氣感正是時尚攝影的魅力。調整色調對比度、修正畸變、替換道具等等,粗通PS的人皆可掌握,另一些高端修圖工具,如Nik color efex等掌握在小部分人手中,可以形成前期布光所不能達到的光澤,甚至模擬膠片攝影效果。街拍以真實、清新、生動的面目衝擊了傳統時尚攝影,數碼技術的發展已經讓劇照這種職業消失了,時尚攝影不會全部網絡化,卻也對職業技能提出更高要求,將更走極端,更華麗、刻意、依賴後期。不過劉燦國說,街拍水平參差不齊,僅僅是時裝野史的整理與記錄者,或者作為一種候補時尚。
今年米蘭時裝周剛一結束,《紐約時報》一名服裝評論員就在報紙上大發牢騷,評論文章題為《我沒有收到阿瑪尼的邀請函》。因為幾次批評阿瑪尼,這位評論員收到了大師親筆簽名的拒絕信:『考慮到你並不欣賞我的設計,也就沒有必要邀請你來看秀了。』這位仗義執言的時裝評論員此前已經被Carolina Herrera和Dolce & Gabbana封殺過。大牌時裝秀就像一個生人勿近的高尚私人派對,不歡迎一切不和諧者。去看秀的,看的就只是衣服嗎?時裝編輯最關心的是坐第幾排,看看自己的位置,再瞧瞧別人的。中國的時裝編輯這兩年纔被邀請進場,站那兒一看,安娜·溫特坐第一排,也沒什麼好眼紅的,從就坐到擠進頭排,還有太長的路要走。以前也有時裝編輯收到香奈爾的公關道歉信:『因為頭排增加了VIP客戶坐席,給您安排的座位與您的地位不符。』憤怒的《紐約時報》評論員說:『座次分配是時尚上層階級唯一殘存的權力,它滑稽荒唐卻又被煞有介事地執行著,因為一旦打破,時尚的等級制度就分崩離析。』大牌們矯揉造作的姿態也仿佛流露著這樣的潛臺詞:『很久以來,沒有人對我們可以隱藏的東西感興趣了,我們之所以還要繼續保密,只不過是為了自命不凡罷了。』秀場內是否很快只剩下空蕩蕩的椅子,這位評論員沒敢下結論,可他說現在是2008年,時裝秀跟電影、書一樣可以輕易看到,被每個人品頭論足。
時尚的民主化是否真的已經到來,沒有人敢妄下斷言,那位遠道而來的尼娜·加西亞也環顧左右而言他。她又一次提到了她的摯友馬克·雅各布斯:『除了街頭,今年的時尚主題還有更重要的一個:藝術。就像馬克在今年1月的春夏時裝發布會上那樣。』那場LV發布會是向當代藝術家理查德·普裡斯的『俏護士』板刷畫系列致敬,開場模特全部著護士服戴護士帽,每人頂一字母,一起拼成了『路易·威登』,是在展示服裝嗎?那些護士服全都一樣嘛。時尚一旦被等同於藝術,這事兒就變得簡單多了。『藝術是最卓越的天纔之作,對愚鈍的芸芸眾生來說應該永遠是高深莫測的,是不可企及的。他們被一道深深的鴻溝隔離著,就如同常人永遠無法進入王子的世界。』(叔本華語)馬克·雅各布斯魚貫而出的『俏護士』照片被貼在一個時尚博客上,上方堆滿了街拍圖,一個留言很有趣:『時尚的高級之處就在於不切實際,我們是不會去博物館看那些我們也能畫出來的畫兒的。那就把博物館拆掉?問題是給我筆、畫布和顏料,我也畫不出《最後的晚餐》呀!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