錢鍾書在《圍城》裡調侃，誇一個女人有纔華，等於誇一朵花有白菜的斤兩，然而這種刻薄是不作數的，他老婆楊絳不就是一朵有蘿卜斤兩的鮮花嗎？大凡男性足夠出色的時候，都願意找一個跟自己纔華相匹配的女子，花瓶是呆不久的。看好萊塢大片久了，以為有什麼麻雀變鳳凰或者諾丁山這樣的美夢，其實現實中美國的聯姻都是：哈佛MBA娶了耶魯法學院碩士，達特茅斯大學特優生嫁給柏克萊的特優生，生物化學科學家的老婆基本上就是考古學家，你甚至可以從他們刊登的結婚啟事中嗅出雙方的SAT成績。一切都從門當戶對開始。

　　從前教科書帶著我們痛罵包辦婚姻制度，罵是罵得痛快，可現在想一想，自己孤獨地在情海裡打滾十來年，到頭來帶不走一片雲彩，又有什麼好，簡直恨當初爹媽沒有給我們指腹為婚了——起碼他們相中的人都是根正苗紅有正式工作無不良嗜好的，總比我們一不小心就做了別人的第十四個女朋友要強吧？

　　現在還沒有足夠的材料說明李清照和趙明誠的成親，是自由戀愛的結果還是父母指定的緣分，或者是兩者兼有之，但李趙無疑是中國文學史上最美好的一對夫妻。對於李清照而言，那時的天空都格外地藍。李清照是散文家兼禮部員外郎李格非的女兒，而趙明誠是兩度任宰相的趙挺之兒子，他比李清照大3歲，年紀輕輕就做太學生了，20歲時即潛心搜蓄金石書畫，滿滿裝了10餘大屋。李清照對這一時期的鄉居生活非常滿意，『甘心老是鄉矣。』她把自己的居室稱『易安室』，自號『易安居士』。

　　這對幸福的人兒堪稱郎纔女貌，反過來說亦成立。趙明誠為李清照的畫像題詞：『佳麗其詞，端莊其品，歸去來兮，甚堪偕隱。』就是那種『嫣然百媚』吧。夫妻倆在山東青州故第閑居時，一起校勘書籍一起品評書畫一起整集簽題，兩人還喜歡打賭，賭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，猜中的先喝茶。往往贏的人就樂得人仰茶翻了。

　　不過，趙明誠雖是金石學家，纔學總是較妻子遜一籌。一年的重九，李清照填了一闋『醉花陰』詞，寄給趙明誠。趙明誠接到這闋詞後，竟閉門數日，窮三日夜之力，填了五十闋，把妻子的那一闋也抄雜在裡面，也不寫清作者，拿去給好友陸德夫品評，陸德夫玩誦再三，以為有三句最佳，『莫道不消魂，簾卷西風，人比黃花瘦。』這三句正是李清照所作。明誠自此以後，對妻子甘拜下風。說實話，李清照是千年不世出的天纔，輸給她沒有什麼可羞愧的，作為一個女人，李的閨閣之詞外傳就是不守婦道了。難得的是趙明誠心胸坦蕩，還把妻子作為他的驕傲。有這樣的好兒郎，李清照也算得到好造化了。

　　這樣的一個女人，適宜被暗戀，不宜相愛。纔華過高固然是對男人的一道門檻，而她內心的完滿和自足更使她無法讓外人走進她的內心世界。18歲嫁給這個人的時候，她一定遲疑過猶豫過吧。倚門回首，卻把青梅嗅。和趙明誠一起，李清照是他的酒朋詩侶，是他的知交摯友，琴瑟和諧，不是不快樂的。即使後世資料證明，趙在婚前曾去過花街柳巷，在婚後因李清照沒有生育曾與丫環有染，在以狎妓為風流的那個時代，也可以原諒了吧？

　　世上沒有一勞永逸的好事。李的內心是獨立的，她只需要一段可以互相酬唱應和的平等的愛情，來釋放她的豐盈和美麗。趙無疑是最適合她的。

　　但是，裡爾克也說，愛是最難的事。那個全香港最寂寞的女人梅艷芳不是也唱了嗎？『得到浪漫又要有空間，得到定局卻又怕去到終站』，即使兩人不介意付出多得到少豁達大方，也一定有人看不過眼。上帝到底嫉妒了。他給了李清照『國破山河在』的淒涼的收場，而且，在他們成親的26年之後，趙明誠死在去建康赴任的路上。李清照的這個寡一直守了26年。

　　當然會好好地活下去，只不過不再快樂罷了。那是一條漫長得沒有邊際的地下鐵，身邊每個人都忙忙碌碌恍恍惚惚，喧嘩熱鬧，然而那都不是她的終站。自趙明誠死後，戰爭、流亡、無子、貧病交加，仿佛幾世千劫過去了，停也停不了。況且，南宋的胡仔等研究者，一口咬定李清照改嫁給了張汝舟又離婚，這就讓人更心寒了。改嫁也沒什麼了不起，不過，誣蔑就不太好了。

　　果然是繁華被摧毀，樂極會生悲。看到這樣的女人心碎，心裡還是有點悲涼的。